二二-《寒夜》
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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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他抬起头用类似感激的眼光看了母亲一眼。停了一会儿,他忽然下床来。“妈,我要出去一趟,”他匆匆地说,一面弯着身子系皮鞋带。
    “你出去?你出去做什么?”母亲惊问道。
    “我有点事,”他答道。
    “你还有什么事?公司已经辞掉你了。外面冷得很,你身体又不好,”母亲着急地说。
    他站起来,脸上现出兴奋的红色。“妈,不要紧,让我去一趟,”他固执地说,便走去取下挂在墙上洋钉上面的蓝布罩袍来穿在身上。
    “等我来,”母亲不放心地急急说,她过去帮忙他把罩袍穿上了。“你不要走,走不得啊!”她一面说,一面却取下那条黑白条纹的旧围巾,替他缠在颈项上。“你不要走。有事情,你写个字条,我给你送去,”她又说。
    “不要紧,我就会回来,地方很近,”他说着,就朝外走。她望着他,突然觉得自己象是在梦中一样。
    “他这是做什么?我简直不明白!”她孤寂地自语道。她站在原处思索了片刻,然后走到他的床前,弯下身子去整理床铺。
    她铺好床,看看屋子,地板上尘土很多,还有几处半干的痰迹。她皱了皱眉,便到门外廊上去拿了扫帚来把地板打扫干净了。桌上已经垫了一层土。这个房间一面临马路,每逢大卡车经过,就会扬起大股的灰尘送进屋来。这一刻她似乎特别忍受不了肮脏。她又用抹布把方桌和书桌连凳子也都抹干净了。
    做完这个,她便坐在藤椅上休息。她觉得腰痛,她用手在腰间擦揉了一会儿。“要是有人来给我捶背多好啊,”她忽然想道。但是她马上就明白自己处在什么样的境地了,她责备自己:“你已经做了老妈子,还敢妄想吗!”她绝望地叹一口气。她把头放在靠背上。她的眼前现出了一个人影,先是模糊,后来面颜十分清楚了。“我又想起了他,”她哂笑自己。但是接着她低声说了出来:“我是不在乎,我知道我命不好。不过你为什么不保佑宣?你不能让宣就过这种日子啊!”她一阵伤心,掉下了几滴眼泪。
    不久他推开门进来,看见母亲坐在藤椅上揩眼睛。
    “妈,你什么事?怎么在哭?”他惊问道。
    “我扫地,灰尘进了我的眼睛,刚刚弄出来,”她对他撒了谎。
    “妈,你把我的床也理好了,”他感动地说,便走到母亲的身边。
    “我没有事,闲着也闷得很,”她答道。接着她又问:“你刚才到哪里去了来?”
    他喘了两口气,又咳了两三声嗽,然后掉开脸说:“我去看了钟老来。”
    “你找他什么事?你到公司去过吗?”她惊讶地问道,便站了起来。
    “我托他给我找事,”他低声说。
    “找事?你病还没有全好,何必这样着急!自己的身体比什么都要紧啊,”母亲不以为然地说。
    “我们中国人身体大半是这样,说有病,拖起来拖几十年也没有问题。我觉得我现在好多了,钟老也说我比前些天好多了。他答应替我找事。”他的脸上仍旧带着病容和倦容,说起话来似乎很吃力。他走到床前,在床沿上坐下。
    “唉,你何必这样急啊!”母亲说。“我们一时还不会饿饭。”
    “可是我不能够整天睡着看你一个人做事情。我是个男人,总不能袖手吃闲饭啊,”他痛苦地分辩道。
    “你是我的儿子,我就只有你一个,你还不肯保养身体,我将来靠哪个啊?”她说不下去,悲痛堵塞了她的咽喉。
    他把左手放到嘴边,他的牙齿紧紧咬着大拇指。他不知道痛,因为他的左胸痛得厉害。过了一会儿,他放下手,也不去看指上深的齿印。他看他母亲。她默默地坐在那里。他用怜悯的眼光看她,他想:“你的梦、你的希望都落空了。”他认识“将来”,“将来”象一张凶恶的鬼脸,有着两排可怕的白牙。
    两个人不再说话,不再动。这静寂是可怕的,折磨人的。屋子里没有丝毫生命的气象。街中的人声、车声都不能打破这静寂。但是母亲和儿子各人沉在自己的思想中,并没有走着同一条路,却在一个地方碰了头而且互相了解了:那是一个大字:死。
    儿子走到母亲的背后。“妈,你不要难过,”他温和地说;“你还可以靠小宣,他将来一定比我有出息。”
    母亲知道他的意思,她心里更加难过。“小宣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,这孩子太象你了,”她叹息似地说。她不愿意把她的痛苦露给他看,可是这句话使他更深更透地看见了她的寂寞的一生。她说得不错。小宣太象他,也就是说,小宣跟他一样地没有出息。那么她究竟有什么依靠呢?他自己有时也在小宣的身上寄托着希望,现在他明白希望是很渺茫的了。
    “他年纪还小,慢慢会好起来。说起来我真对不起他,我始终没有好好地教养过他,”他说,他还想安慰母亲。
    “其实也怪不得你,你一辈子就没有休息过,你自己什么苦都吃……”她说到这里,又动了感情,再也说不下去,她忽然站起来,逃避似地走到门外去了。
    他默默地走到右面窗前,打开一面窗。天象一张惨白脸对着他。灰黑的云象皱紧的眉。他立刻打了一个冷噤。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冷冷地挨着他的脸颊。“下雨罗,”他没精打彩地自语道。
    背后起了脚步声,妻走进房来了。不等他掉转身子,她激动地说:“宣,我明天走。”
    “明天?怎么这样快?不是说下礼拜吗?”他大吃一惊,问道。
    “明天有一架加班机,票子已经送来,我不能陪你过新年了。真糟,晚上还有人请吃饭,”她说到这里不觉皱起了眉尖,声调也改变了。
    “那么明天真走了?”他失望地再问。
    “明早晨六点钟以前赶到飞机场。天不亮就得起来,”她说。
    “那么今晚上先雇好车子,不然怕来不及,”他说。
    “不要紧,陈主任会借部汽车来接我。我现在还要整理行李,我箱子也没有理好,”她忙忙慌慌地说。她弯下身去拿放在床底下的箱子。
    “我来给你帮忙,”他说着,也走到床前去。
    她已经把箱子拖出来了,就蹲着打开盖子,开始清理箱内的衣服。她时而站起,去拿一两件东西来放在箱子里面,她拿来的,有衣服,有化妆品和别的东西。
    “这个要带去吗?”“这个要吗?”他时不时拿一两件她的东西来给她,一面问道。
    “谢谢你。你不要动,我自己来,”她总是这样回答。
    母亲从外面进来,站在门口,冷眼看他们的动作。她不发出丝毫的声息,可是她的心里充满了怨愤。他忽然注意到她,便大声报告:“妈,树生明早晨要飞了。”
    “她飞她的,跟我有什么相干!”母亲冷冷地说。
    树生本来已经站直了,要招呼母亲,并且说几句带好意的话。可是听见母亲的冷言冷语,她又默默地蹲下去。她的脸涨得通红,她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。
    母亲生气地走进自己的小屋去了。树生关上箱盖,立起来,怒气已经消去一半。他望着她,不敢说一句话。但是他的眼光在向她哀求什么。
    “你看,都是她在跟我过不去,她实在恨我,”树生轻轻地对他说。
    “这都是误会,妈慢慢会明白的。你不要怪她,”他小声回答。
    “我不会恨她,我看在你的面上,”她温柔地对他笑了笑,说。
    “谢谢你,”他陪笑道;“我明早晨送你上飞机,”他用更低的声音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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